一个比芝麻官还小的“官”——记湖北省应城市杨岭镇财政所所长王四平
因此,这基层财政所的干部,就成了财政离老百姓最近的人,也是最接地气的人。
——题记
来源:中国财经报
按级别,财政所所长处于国家五级财政的最末端,算是股级吧?财政所长几乎不能算作官,要算,也是比芝麻官还要小的官。但对于王四平来说,他好像压根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个什么级,从20多岁考入财政所那天起,他就始终在和乡亲们打交道。田间地头,风里雨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农民,或者说就是一个为众乡亲跑腿办事的。所以,他一年到头,跑呀,问呀,写呀,算呀,总觉得有忙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而且,他从内心里也从来没有让自己放松过,丝毫也没有,因为他很清楚,他忙的这些事,都与钱有关,与家乡父老的利益有关,这些可都是天大的事,差不得,错不得。这样一年一年忙下来,直到有一天,他病倒了……
我们见到他时,是在武汉一家医院,曾经180斤重的大汉现在只剩皮包骨。其实,他已经病了很久……
一个隐瞒了6年的秘密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杨岭镇的油菜花开得满地都是。
往年这个时候,王四平都要和他的5名同事准备迎接一项挑战:对6万多亩土地上各类种植物的面积组合进行摸底,按相应的标准,把财政补贴发放给依靠这片土地为生的6000多户农户。
然而在去年3月12日下班前,王四平把财政所门口文化长廊的最后一块内容——财政支出绩效工作流程图布置完后,突然和同事们说,自己要去武汉办事。
第二天,王四平和爱人陈想玲拎着行李,早早出发离开了杨岭镇。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照旧进行。
直到3月23日,农民汪四贵发现了异样。王四平的二哥王平发,急急忙忙把24头快出栏的猪以每斤4块钱的价格贱卖了。如果再过十天半月,能卖到6块钱。
汪四贵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给镇财政所副所长陈义军拨了个电话,“是不是他家出了什么事?”陈义军被问得一头雾水,但汪四贵的担心引起了他的警觉:难道是王所长的老毛病又犯了?想到这儿,陈义军赶紧跟市财政局纪检组长余华清取得联系。
余华清随即打电话给王四平的爱人陈想玲,电话那头,陈想玲再也忍不住,哽咽地爆出一个秘密:
2008年,王四平已患上癌症,并做了胃切除手术,因为总有忙不完的事,他对病情隐瞒了6年。也因为要保密,他放弃了大病医疗保险,解决费用的途径只剩下两种,一是正常报销,二是找亲戚借,6年下来,已经负债累累。
走村串户、开会培训时,王四平为什么随身揣着药瓶子和馒头,有一段时间到村里发放惠农补贴“一折通”,他为什么腰上别着导流管,这下,余华清全明白了。
市财政局局长夏继延听到这个秘密后,愣了几分钟,回想起以往和王四平打交道的情形和他这些年的工作状态,夏继延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晚期癌症病人。王四平前几年也住过院,可夏继延每次问起时,他都是以老毛病为由“敷衍”过去。
这一次,王四平还想瞒着夏继延,“我不是去看病,是在武汉办事。”得知夏继延已经知道真相,王四平才老实地说,“我尽快早日康复,早点上班,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医疗费的事自己能行,不用操心……”
王四平每个月的工资是2000多元,爱人下岗在家,还有一个14岁的女儿,全家的月收入还不够他付一天的医药费。
他住院的消息传出后,财政系统的同事、他曾经服务过的群众自发聚到一起,伸出援手。3月25日,夏继延带领局班子成员到武汉看望王四平,还带去了多方筹集到的10万元钱。几天以后,杨岭镇的农民和王四平的同事,纷纷来到医院。
“王所长生大病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一个不折不扣执行政策的人
在当地农民的印象里,王四平是个老实人,也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认真到了死板的程度。他们对记者举例说,上面要对能繁母猪补助,他就跳进猪圈一头一头数母猪,上面要对农村挖塘补助,他要实地察看值不值得挖。这样的事很多。
杨岭镇有29个村,每个农户涉及的财政补贴有57项,每一项补贴要落实到位,都有赖于财政所做大量琐碎细致的工作。
农村实行税费改革后,乡镇财政的职能发生了由收到支的转型。王四平进入财政所前,也是一个在田里挑草头的农民。原来农民种地要交税,现在反过来能得到补贴,这么好的事情,王四平想让他们第一时间、不折不扣地享受到。
但作为财政所长,王四平又意识到,发放财政补贴必须做到公平公开,否则就会引起矛盾。“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他懂。
就拿种植面积核实来说,农户在自家的土地是种油菜、玉米,还是棉花,各多少亩,每年的组合都是动态的,王四平和他的同事必须把这些数字弄清楚,然后进行公示,全体农户没有异议后再给予补贴。
王四平对口负责5个村,最大的村东西距离有四五公里,其他几名同事负责的村,他也要抽查。为了尽可能地把面积测量精准,前几年他给每人配备了一台GPS(全球定位系统)。绕着农田一圈又一圈,这一路走下来就得两个月。
5月的杨岭镇,中午已经开始热起来。王四平蹬着自行车到了团山村村委会,村主任让王四平歇一会儿再下村,王四平催着赶紧走,他步子大、步速快,村主任和同行的人小跑跟上。到了下徐组,王四平测量一户的小麦种植面积时,发现登记表上的数字比实际多出20亩,就毫不犹豫给改了过来。“王所长,这户人家穷,就多补点吧,反正是国家拿钱。”村主任劝王四平。王四平坚持说不行,他知道,这回如果心软了,就会助长虚报的风气,就会有人钻“粮食直补”的空子。
这件事发生在2008年,王四平刚动完胃切除手术不久。那段时间,有几次晚上他回到所里,腰间导流管里浸出的鲜血已模糊成一片。
王四平是财政所长,但大多时候到财政所都找不着他。一有空,他就去和农民“拉家常”,在聊庄稼、聊收成的同时,把国家的强农惠农政策也解释明白了。因为他太了解农民,拿着文件去跟他们念,没几个人会回应他,也没几个人能听懂。也因此,他逼着自己吃透政策,像海绵汲水一样去学习,让自己和政策衔接上。
用一事一议财政奖补政策挖塘,就是王四平和农民们聊出来的。
杨岭镇尤其怕旱,新修、改造塘堰蓄水,在他看来,是个绝佳的办法。可挖一口塘,少则几万元,多则十几万元,以往农民们想都不敢想。如果通过一事一议财政奖补政策,一口10万元的塘,则可以得到5万-8万元的奖补资金。
杨岭镇镇长周军采纳了这一建议,每年有120万元左右的以奖代补资金被用到改善抗旱设施上。
听说有钱补,村干部都来找王四平。召集村民理财小组开会、征求意见、建项目库、测算效益、实地考察、施工监督、工程验收,挖塘的每一个流程,王四平都要参加,等一切符合规定,才能放心地把资金发下去。
就这样,明光村10口塘、余郑村7口塘……杨岭镇甩掉了“旱包子”的外号。
有人对王四平表示不解,财政发钱,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总比收钱容易。其实做过基层财政工作的人都知道,和农民就钱打交道,要较太多常人不理解的“真”。
1995年实行农业特产税时,王四平在义和镇财政所任职。一天下午,他捂着脸偷偷溜进办公室,同事余琪觉得不对劲儿,走过去询问情况,才发现王四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原来,是王四平到农贸市场收税时被几个商贩打了。坐下喝了口水,拿毛巾擦了把脸,王四平想想不服气,就又冲出去跟商贩做工作,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政策,硬是把税收上来了。
后来,王四平调到了天鹅镇财政所,当时这个镇在应城市最穷,每年的税收任务都没法完成。王四平来了之后,不出一年就完成了任务。
对王四平来说,不管是以前的收钱还是现在的发钱,他的想法很简单:做一个称职的财税政策执行人。
脑筋死点,心踏实点
在这个人情社会,尤其是在基层,做一个称职的财税政策执行人,需要承受巨大的压力,也要抵制各种诱惑。
王四平每年经手的资金有几千万,想从他那儿“挪”点钱用的人有很多。为了尽量回避这些,他从不请客吃饭,也从不吃服务对象的饭。唯独有一次,他到村里发补贴通知书,一户村民家里熬了粥,他喝了一碗。这也是有原因的,患上胃癌后,他每顿只能吃少许,隔两小时就得吃一次,那天他出来得太久,随身带的馒头已经吃完了。
即使这样,有些事情还是会找上门。
2012年腊月二十四,临近年关,到镇上采购年货的农民一路有说有笑,财政所里显得格外冷清。镇农业服务中心主任孙刚到王四平办公室串门,王四平一见“发小”来了,赶紧烧水泡茶,孙刚进屋后直奔主题:“老王,茶我就不喝了,这次来是代表单位找财政所借2万元工作经费。”“这不符合规矩,老朋友,实在借不了。”孙刚本来挺有把握,被王四平一口拒绝,有些接受不了。你来我往,几句下来,孙刚和王四平拍起了桌子。
孙刚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和记者描述这件事,他们之间是如何针锋相对的,记者并不是很清楚,但从孙刚激动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当时的愤怒。
来找王四平的人都是为了应急,这让讲规矩的王四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2013年9月,镇计生办主任张卫华急着将一笔2万多元的免费手术经费付给医院,但因镇长出差没有签字。张卫华想着跟王四平私底下关系不错,先拨款再补签也没问题。“财政部《行政单位财务规则》第19条规定:各项支出由单位财务部门按照批准的预算和有关规定审核办理。镇长没签字,款不能拨。”王四平死板的态度,让张卫华摔门而去。
还有人用“回扣”来诱惑王四平。
几年前,一个与他私交很好的朋友,带着礼品火急火燎地找到他,希望能从财政账上借5万块周转3个月,并承诺给一定的好处费。王四平说:“你做生意缺钱可以找银行贷款,我手里管的是国家的钱,一分也不能动。”朋友骂他死脑筋:“给我周转几天又没有风险,到时候一定还给你,你还有好处费拿。”望着不欢而散的朋友,他自嘲说,“脑筋死点,心踏实点。”
2013年,财政所搞标准化财政所建设,为确保质量和工期,所有建筑材料王四平都随施工方一起采购。有一次,包工头趁他打点滴的时候,把原本应该5毫米厚的玻璃门换成了3毫米厚的。这马上被王四平识破,包工头塞给王四平一沓钱,希望能“手下留情”。王四平告诫包工头:“如果你不按合同规定,那就马上停工。”
因为“死脑筋”,王四平的家人、亲戚、同事都跟着吃亏。
改造塘堰,有大量的淤泥需要清理出去,占用地第一年不能耕种,一口当家塘得占用4亩地,每一亩得损失1000元左右。凡是要修的塘周围有亲戚家的地,他都让“优先”占,说服工作他去做。
有一次,王四平骑着自行车到村里察看工程进展,发现有一口塘修到一半,施工方因为差钱不干了,他当即让村干部到财政所找会计借钱。会计很为难,因为能借的钱只有所里几位员工待发的工资。王四平打来电话说,工资可以先不发,但修塘不能停。
杨岭镇是王四平的老家,2007年刚来当财政所长时,他就专程回家跟其他5个兄弟吃了顿饭,让他们支持自己的工作。
为了接受记者的采访,王平发第一次进了弟弟的办公室,他穿着一双粘满泥的黄胶鞋,裤腿上的白灰已经让人辨不清裤子的颜色,“在医院照顾他时,看着他拎着药瓶子打电话到处借钱,我是又痛心又奇怪,一个公家人,经济条件原来这么差!”王平发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采访结束时,财政所的工作人员留他吃晚饭,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要回去喂猪,弟弟的病还得治,花钱的地方还很多。望着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在场的几个人转过身去抹了抹眼泪。
王四平先后在应城4个最偏远的乡镇财政工作,从专管员到农税会计,从副所长到所长。28年来,他的荣誉证书有一大摞:1995年度农税创优竞赛先进工作者、2000年度应城市财政局先进工作者、2013年度孝感市先进个人……他似乎对这些看得很淡,他更看重的是农民心里的那杆“秤”,他觉得农民需要他,怎么干都值。
帮人上了瘾,宁愿自己委屈
在杨岭镇,财政给人的印象是万能的。
“王所长,我们这儿怎么突然停电了?”201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王四平接到这样一个电话。当年,湖北省财政实行专管员制度,王四平作为5个村的专管员,负责宣传解释各项强农惠农、通过“一卡通”及时发放各类补贴资金等事项。5个村的每家每户,都有王四平的名片。
从此,王四平干的不再只是财政的事,谁家缺水泵了,他想办法去借;谁家玉米囤积了,他去找商贩来买……
每年秋收的时候,王四平和财政所的同事轮流打扫楼前的一块操坪,供周围的农民晒粮食,遇上下雨天,农民在地里回不来,他们就帮着收。
不是财政的事,农民还是找王四平,是因为王四平在工作中总为他们着想。
应城盛产石膏,杨岭镇的青壮年在农闲时都会去敲石膏赚钱,早出晚归。2011年,一位农民要补办惠民补贴“一卡通”,因为不在财政所上班时间,来了两次都无果,第三次,他请了半天假,才办成。王四平了解情况后规定:在遵守正常工作作息时间的前提下,全所每人一床被子,轮流晚上值班,这项制度沿用至今。这方便了很多农民,有人趁大清早到镇上买菜就把业务办了。
对同事,他亦如此。
农村实行税费改革后,乡镇财政所的工作量成倍增加,但杨岭镇财政所已经十年未增加新人。2008年,王四平出院后伤口还没有痊愈,所里几个人让他坐镇指挥,他不同意:“每人跑5个村够累的了,我的5个再分给你们,你们的负担就更重了。”
这5个人中,最年轻的是徐文静,30出头,2002年应聘到财政所时,他有些浮躁,有些茫然,不知道一个卫校毕业生在财政所里打杂有什么前途。王四平来了之后,手把手教他学会计,没过两年,徐文静就成为一名优秀的预算会计。虽然当了会计,徐文静还是陷入了苦恼,每月1250元的工资几乎没法养活全家5口人。王四平又帮他到几家企业找了一份代理记账的兼差。现在,徐文静每月的工资可以拿到2000多元。
在财政所“拍桌子”的孙刚,“摔门”的张卫华,后来和王四平也没有闹翻,反而成了更好的朋友和工作伙伴。从财政所回去后,在最气愤之际,他们都接到了王四平的电话,“这钱我私人借给你。”
王四平的爱人陈想玲说,他帮人“上瘾”,宁愿自己少吃少穿。
上世纪90年代,王四平是一名农税会计,六七年间,他成天穿着制服,把自己好一点的衣服,全部捐给了农民。
2012年夏天,王四平到明光村发放农民负担卡时,发现了一个辍学在家的孩子。这个孩子叫徐泽枫,与年近70岁的爷爷相依为命,家徒四壁。看着孩子困惑无助的眼神,帮他上学的念头在王四平心中油然而生,但想到妻子没有正式工作,自己因病而债台高筑,又犹豫了。临出门时,孩子期盼的眼神,使他下定了决心。几年来,他戒了烟,舍不得买一件好衣服,从自己的工资中挤出近6000元资助孩子念书。
记者来到徐泽枫家时,在他贴满墙的奖状中,发现了一份“承诺书”:“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王所长的期望。”
农民是朴实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这叫以心换心。在王四平所住的病房,记者注意到,这儿没有大束鲜花,没有大篮水果,桌上摆满了盆盆罐罐,那是农民看他时带来的粥、汤,还有土鸡蛋。
记者离开病房时,王四平的爱人陈想玲跟着送到电梯口,又吐出了她的心里话。当时为什么嫁给老王?就是因为当初陪他去医院看眼病时,大门口坐着一个可怜的老爹爹,他把兜里仅有的10块钱给了老爹爹。“跟着这样善良的人,心里踏实。”
她知道老王的日子不多了,总在不自觉地回忆往事,像是在和我们讲述,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癌症病魔面前,我们深知现代医学的无奈,不过,我们还是祈祷奇迹发生,衷心地祝愿这样的好人早日康复。在今天的基层,农民太需要这样的好“官”了。
记者:骆伟琼 贺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