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滴血教堂”见闻

11.03.2015  15:38

  许多人喜欢圣彼得堡更甚于莫斯科的原因在于前者整饬的规划和雍容典雅的欧式古典建筑。整个十八到十九世纪,俄罗斯驻欧洲国家的大使们一直在为这座城市寻找优秀的建筑师和建造师,到今天,遍布全城的巴洛克式和古典式建筑使圣彼得堡出落为一个“穿着欧洲时装的城市”,倒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建筑成了少数派。也许暗合了物稀为贵的心理,市中心的基督升天大教堂因为纯粹的俄式风格令游人颇感新鲜,当人们知道它还有一个“滴血大教堂”的别名时,于是更有理由驻足了。

  19世纪60年代,在俄罗斯和美国几乎同步发生了历史性转折:1861年,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下诏废除农奴制,1962年,美国总统林肯颁布了《解放黑奴宣言》,两位改革家均强有力地推动了各自国家的现代化,然而同样因遇刺而罹难。1865年4月14日,林肯在华盛顿福特剧院时被枪杀,1881年3月1日,亚历山大二世在圣彼得堡被炸弹夺命。为了纪念亚历山大二世,亚历山大三世下令在父亲遇刺地址建造起一座教堂,这便是“滴血大教堂”的由来。林肯死后,美国没有停下向自由民主前进的步伐,而亚历山大二世的不幸身亡导致沙俄政府关闭了改革的大门,二十年革故鼎新的成果在亚历山大三世、尼古拉二世时代渐渐腐烂,俄罗斯帝国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在这座教堂身上,殉难者亚历山大二世个人与俄罗斯的悲剧命运似乎得到了双重体现。

  今天的滴血大教堂看上去是宁静平和的。旅行者可以很容易地发现这座名称耸人实则秀美的教堂。从冬宫出来沿着涅瓦大街的北侧行走不远,就在格力博耶多夫运河边,教堂醒目的洋葱头直插云端。相比喀山大教堂雄姿矗立涅瓦大街的闹市,滴血大教堂是有些疏离而自我的,正如其地道的俄罗斯建筑风格与整个城市的某种游离。

  二

  说到俄罗斯建筑风格,其实是拜占庭建筑与斯拉夫古代传统木结构建筑的结合。10世纪的时候,俄罗斯皈依了东正教,拜占庭的建筑伴随宗教对俄罗斯建筑产生了巨大影响,最明显的是由圆形穹顶发展而来的洋葱头形象。东欧的东正教教堂穹顶也是圆形的,之所以在俄罗斯出现洋葱头造型,是因为这里冬季漫长寒冷,圆形的穹顶抗不住积雪的厚重,促使建筑师将圆顶抽长,腹部收缩,变成洋葱头状。东正教教堂原来只有一个圆顶,传到俄罗斯后变成了多个,这是由于早期受多神教影响的缘故。俄罗斯人把洋葱头弄得五彩斑斓喜气洋洋,比如莫斯科红场南端那座多达八个穹顶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而滴血大教堂比瓦西里大教堂更漂亮,若干穹顶用蓝白黄的马赛克装饰,高低错落,参差起伏,远看去形如巨大的皇冠在旋转上升。这座教堂的建筑设计师是法国A.帕兰德,虽然不是俄国人,他的作品却充分体现了俄国风格。不过这项工程进展缓慢,教堂最终建成的时候,已经到了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统治时期。

  进得教堂内,像走进了上帝的珠宝箱,又是一片炫目的珠光宝气,墙壁和天花板的大面积马赛克镶嵌画描述了圣经旧约中的故事。然而,教堂的美是带有一些凄怆意味的。1881年3月1日,亚历山大二世的马车卫队路过这里,埋伏在冬宫拐角的一名刺客将炸弹投向沙皇马车,炸伤了马和车夫,沙皇没有受伤。避险经历丰富的沙皇知道这是又一次未遂的暗杀,毫不惊慌,他不顾劝阻,从破损的车辆中走出来,查看卫兵们的伤势——这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对待朋友和士兵,他的心肠很软。但第二个刺客扔出另外一个炸药包,沙皇的双腿炸得血肉模糊,其余二十余人受伤程度不同,在雪地之上,随处可见衣服的碎片、肩章、刺刀和一块块的人肉。沙皇被紧急运回冬宫抢救,几小时后停止了呼吸。

  三

  亚历山大二世出生之时,俄国声望如日中天,被奉为欧洲神圣同盟的盟主。沙皇尼古拉一世踌躇满志,他将皇太子的文化教育委任给诗人茹科夫斯基,希望他为俄国培养出下一代英主。茹科夫斯基博学而开明,幼年的亚历山大二世在他亲炙熏陶下接受了系统的人文教育,旅行足迹遍布俄国和欧洲各地。在西伯利亚十二月党人流放地,他流下了同情的泪水,请求父王为他们减刑。皇太子成年后依旧是个心地柔软的男人,但他面临的形势已经无法让他继续柔下去,改革之箭已经被历史推到了弦上。

  等到1855年亚历山大即位的时候,俄国站在了危机四伏的十字路口。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俄军以失败告终,将国家的落后状态暴露得一览无遗:装备士兵的步枪只有对手射程的三分之一;俄国用帆船和马车运输战略物资,对手用的是汽船和火车。这一切差距皆因农奴制而拉开。俄国农奴制的形成和巩固与俄国劳动力资源稀缺有关,农民不堪地主剥削时往往会选择逃走,奔向广阔的未开发土地。由于人口的大量逃亡,莫斯科在历史上两度变为空城。为了维持统治,当局用强迫的笨方式把农民像奴隶一样束缚在土地上。由于农奴制的长期存在,没有自由竞争的经济,人口大多数是农奴,劳动力无法自由流动,俄国只能滑向欧洲国家的末流。这一点深深刺激了年轻的沙皇,俄国的知识阶层和自由派贵族对现状也不满,他们渐渐达成了改革共识。亚历山大二世开始酝酿废除农奴制的改革,他先是建立一个秘密的解放农奴委员会,批准了维连省贵族同意不带土地解放农民的提议,但不久国内报刊把这份诏书及相关文件披漏出来,当局只好公开承认将要取消农奴制,这个突发事件推动政府立刻着手解放农奴。

  1861年2月19日,亚历山大二世即位6周年之际,签署了农民改革法令,对此他极为满意,自称“有完成一项伟大使命的感觉”。让一个性格摇摆不定、犹豫不决的人做出如此决定,动了其强悍先祖彼得一世和叶卡捷琳娜二世都不敢动的利益集团,需要用很大的勇气克服怯懦。亚历山大的改革想走一条折中的路经,但是事与愿违,保守地主贵族激烈反对是当然的,被解放的农民也不愿支付获得土地的赎金,加之改革破坏了原来为奴时的安定感,他们并不领情,在1860年闹了126次骚动,而改革之年1861年居然达到1176次。

  迎着反对声浪,亚历山大二世以突然的命令方式宣布解放农奴,并且几乎是单枪匹马的行动推动着社会变革,这已经令世界为之震撼,然而他的高难度动作居然奇迹般地连续做了下来,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没有停止。正如一些史学家所说,尽管亚历山大二世不具备改革者所需要的世界观、性格、气质、能力等,但是现实形势使他成为一名改革者,他也没有逃避这个历史责任,努力做出了回应。他放弃了尼古拉一世的书刊检查恐怖政策,撤销了最高书刊检查委员会,剪开了言论钳制的包袱。1863年,俄罗斯的大学获得自治,学术空气逐渐转向自由化。有各社会阶层参与的缙绅会议成立,地方自治慢慢推行开来。司法改革开始进行,陪审团制度推广到全国,所有案件审理改为开庭制度,而且被告获得了雇佣律师的权利,取消了贵族阶层在诉讼过程中的一切特权。在亚历山大二世治下,俄国出现了一批伟大的科学家,如门捷列夫、巴甫洛夫。一切迹象表明,冻土般的俄国社会终于走向了松动,沿着一条明确的轨道奔向前方。

  四

  社会变革给了俄罗斯人机会释放他们的创造力,同时也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在较宽松的社会环境下,一些地下组织暗流涌动,他们对沙皇在改革中的妥协不满,不断搞暴动和恐怖刺杀活动。激进的民意党针对沙皇策划了几次暗杀,都有惊无险,但1881年3月1日的这一次终于成功。

  尽管亚历山大二世有许多缺点,比如优柔寡断猜忌多疑,但他被大多数国民视为仁君,是当之无愧的“解放者”,他的悲剧性死亡令国民十分沉痛。政府抓捕了参与谋杀的五个人,组织者苏菲娅·彼罗夫斯卡亚被被判绞刑,她是彼得堡总督之女,血统高贵,虽然是凶手,却也是个正直无私的人。临刑前,许多社会名流如列夫· 托尔斯泰及哲学家索罗维约夫等都上书给亚历山大三世呈请宽恕,沙皇对此的回应是“假如那次攻击是向我自己而发的,我愿意赦免这几个阴谋犯,可是我没有权利赦免杀死了父亲的罪犯。”苏菲娅仍然被处死了。

  亚历山大三世由于害怕暗杀而经常住在首都郊外的行宫加特契纳,被称为“加特契纳的隐士”,但民意党并不打算放过隐士,他们准备在1887年3月1日这一天行刺亚历山大三世。在计划实施前,警察机关发现了他们的预谋,很快将所有的刺杀行动参与者逮捕,这些民意党人被法庭判处绞刑。果然亚历山大三世宣布将对忏悔者实行大赦,如他自己所说“愿意赦免这几个阴谋犯”。可有五名人民意志党人拒绝忏悔,主动走上绞刑架,其中包括一个名叫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的年轻人,他是列宁的哥哥。

  亚历山大二世遇刺那一天是俄国历史的分水岭,那天沙皇准备签署法令宣布改组国家委员会,启动俄罗斯君主立宪的政改进程,他的突然死亡使历史在此刻骤然逆转。其子亚历山大三世在即位一周之后发表了专制制度不可动摇的宣言,政府决定在改革道路上无限期地刹车,这终结了所有立宪幻想。由于大学是自由思想的策源地,亚历山大三世取消了其父给予大学的自治地位。在这位沙皇统治期间,俄罗斯的经济发展达到一个顶峰,但是由于政府高层推行的逆向改革措施使思想受到钳制,教育无法普及到各个阶层,更严重的后果是造成了社会阶层的彼此敌视对立,积累的社会矛盾最终演变成暴力革命和内战。

  亚历山大二世在位二十六年间躲过了好几次暗杀,为了感谢上帝的保佑,他下令修建了几座教堂和修道院,它们的名气显然都不如这座滴血大教堂。在教堂一角,有一个小亭子,标志着亚历山大二世遇刺的地点,保留了出事时的一小段路面,铺着鹅卵石。这些圆圆的小石头,见证了那一瞬间的惊悚现场。亚历山大二世遇刺时是六十三岁,对于一个统治者而言差不多是经验和智力的巅峰期,对一个国家和民族而言,得经过多少年的积累和等待才产生这样的头脑。如果不进行改革,亚历山大二世或许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离世。不过,生在帝王之家或者玩政治就得预料有这个结局,大起大落是他们的命运,而且,人类历史上有几场政治改革没有滴过血?

  教堂背后,细长的格力博耶多夫运河静静地绕过,灿烂的穹顶映在河水中,模模糊糊一片缤纷,如是秋季,绿树叶变成金黄,这条沿河的小街想必更加入画。不远便是阳刚沧桑的喀山大教堂,两者声气相通,不需要任何语言便透露了迥异的故事背景——圣彼得堡沐浴三百年风华,这种意味深长的对照俯拾皆是。

  (撰文/ 田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