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而从容的收获

14.01.2015  20:20

■旅途抒怀

隐秘而从容的收获

锦  璐

作为桂林属地的县城,荔浦的历史可上溯到两千多年前。其名见于文字的最早记载,是《汉书·地理志》上“汉元鼎六年置荔浦县,属苍梧郡”。

志书中比“荔浦”更早出现的,是“秦始皇南定百越,荔平古道建成”。这条荔平古道,由平乐水西寨经朝水村,过鸡冠梁,穿马班桥,越同古山,翻大乐山,达荔浦城。一连串的动词里,古人胼手胝足修筑这一段东北往西南长约三十公里古道的艰辛,即刻跃然纸上。

如今,荔平古道荒在草丛中。被风侵雨蚀两千年的鹅卵石,半数虽风化严重,尚能硬撑着骨气不至于失了样貌。另半数则无力支撑,干脆粉碎成渣成末,形迹全无。

还好,历史的朔风没有把有形的物质完全抹掉。

始建于南宋年前的魁星楼——还在,经明代复建,清朝改建、加建今日命名为荔浦宝塔,成为广西境内现存规模最为雄伟壮观的古塔之一;千年鹅翎禅寺——还在,深嵌于石山洞窟,周遭只闻风语,寂静且安详;清代康熙年间的修仁孔庙——还在;百余年前的那些建筑,中法战争中广西提督苏元春部将陈嘉墓——还在;赣籍商人、闽籍商人居停聚会的石阳宾馆、福建会馆,书生求功名的荔浦书院,还在,还在……

平心而论,荔浦这些历史物征,并不令人惊艳。中原文化经过几千年东西南北的散播、落地、生根、发芽,在不同地域开花并结果,相似度极高。荔浦就是其中之一。它缺少独立惊艳的历史名胜,缺少汉文化中文人到访、点化而形成的口碑,缺少风云际会扑朔迷离的历史传奇,还缺少南迁之地楚风夷习的熏染,缺少与异质之间的碰撞与嫁接。一句话,它缺少今人在高谈阔论某地某域的人文地理时,种种主观意图需要的所谓名气。

向绵密的中国历史深处觅去,古都古域的名声,包括那些名留青史的古人,多半是被烽烟、战火、灾难、毁灭、流离、重生等等悲剧性的命运突兀放大。这种名气太过肃杀,也太过稠厚,吟咏、凭吊、瞻仰可以,贴近未免吃力。常常作为一介过客,在这些地方走马观花,流连却不敢久驻,实在是因为那里的云层似乎更低,空气中似乎厉音呼啸。

悲怆对名气大有裨益,但绝不是黎民百姓所需要的。淡泊安定、和光同尘,以这种人生哲学附着的土地,才是对抗历史冲撞、命运荣枯时,最具备韧性和常态的。

荔浦的一些事物,便映证了这样的道理。

荔浦的名字似随手拈来。因江边盛长蔚然成片、气味芳香的荔草而得县名中的“荔”字,荔江河、修仁河、长滩河在渡口屯汇合而得县名中的“浦”名。虽水路交汇,却不在漓江南下通达西江的主航道上,也偏离连接桂林、柳州的路径。地势周高中低,土地紧凑,处于山岭和江水卫护之中。不在中心,偏安一隅,躲藏在闹中取静的地理位置,虽有冲撞回旋,但波及之时只余尾音。人口构成中汉人子嗣十之八九,中原文化板块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板块之间,罕见冲突与交锋。

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何置县两千多年来,不管历朝历代行政区划如何变动,“荔浦”县名始终如一。名字的稳定,就是身份的稳定,进而更是生命的稳定。静守江岸的荔草,波澜不惊的渡口——荔浦的名字形神兼备,真是恰如其分。

文场在荔浦的盛行,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清代道光年间,由江浙一带传入广西的时令小曲,在流传中逐渐与桂林方言融合,形成了一种新的曲艺形式——广西文场(简称文场)。数百年后,文场在荔浦的盛行,远远超过周围各县。

文场主清唱,并且还是坐唱,不扮相。这种简简单单的形式,不比戏场藉锣鼓之势,无须繁琐的行头布景、挂衣彩唱,也无舞台演出的即时娱乐、互动讨彩。桂林流行多种曲艺,相比零零落、莲花落、说书、渔鼓、快板、桂剧、山歌、调子歌常显出的俚俗、喧闹、直白、夸张,文场显得清静而淡然,有一种疏离世事、沉湎于自我的意味。

在狭小的场地,它扬起一派素颜的模样,将眼神超越你的头顶,望向并不存在的远处,以继金元散曲之余绪、与明清散曲一脉相承的曲韵,演唱取自明清传奇中的那些锦心绣口的故事。就算是不熟音律的人第一次听,也会觉出它的雅致。无论是清唱者眉宇神情间淡淡的矜持,还是叠韵连绵的优雅唱词,和着扬琴、琵琶、胡琴、小三弦、笛子等伴奏乐器的清俊温润,走得是典雅委婉的路子,透着吴越之地才可能养就的那种娴雅整肃的气质。

文化人考据文场时,都会提到三点:一是出身较为“高雅”,二是发展环境相对和谐安稳,三是文场俗称“耍玩子”,含有兴趣、爱好和游戏的心态。

文化迁徙、流传、定居的过程,实质上就是生命的寻找,生命对于安定、和谐、清静、闲适的诉求。只有大时代、大环境的从容,才能养育精气神的从容。这种从容内化于心,外化于形,附着于自然山水,附着于人文景致,附着于温润淡定的日常生活。于是,乱象可消解,冲突可避免,人情世界也随之洒脱熨帖,逍遥畅快。

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大致明了渊源江浙的文场为何在迁移路线中独独与荔浦相生相亲、水乳交融。它面对的是一处既清静又安全的天地,不需要改变自我去逢迎外界,有的是时间和空间将戏码与腔调慢慢研磨。它将乡愁妥当地安放在荔浦,进而视荔浦为又一处家乡。

但是,请不要简单地将荔浦的怡然自得、自成天地当作是一种置身事外、消极逃遁。

达茶城乡古卜村河岸上,几根杉木围护着一块六十余前的抗战石碑。斑驳残碑刻录了1945年5月这里曾进行过一场艰苦的战斗。一百多名日本兵手持数挺机枪,企图荡平古卜屯。古卜屯自卫队奋起还击,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终于击溃日军。

劲风朝烈,蓑草倒伏。抗日战争中,献身在江苏、上海、湖北、湖南、广东、广西、河南、浙江、福建等地及缅甸的荔浦籍子弟,计有130多人。

壮怀激烈的一幕,随云翻风涌,声如裂帛。在漫长的抗战史上,甚至在更漫长的抵御外侮的历史上,正是中国土地上无数的这样的一幕又一幕层层叠加,奋起于淡然,于沉静中一个转身便是怒目相对、血脉贲张的景象,构成中华民族坚韧雄厚的潜在力,能长生久视屡仆屡起。

历史将坚韧、持久而隐秘的力量赋予荔浦。到了一定的时候,荔浦也将诸多隐秘而从容的收获回馈岁月。

荔浦芋头和荔浦马蹄,都是数百年前外乡人带来的异地物种。温和、湿润、肥沃的荔浦黄泥地,将它们的根茎悉心收纳,再用自己的脾性不疾不徐加以调整。待根茎转化为果实,依然给你一个沾满泥土的外表,然而当它坦露出内在的香浓甜蜜,不知胜出当年多少倍。它们是带有荔浦脾性的果实,地气接得扎实,于地老天荒的安静中慢慢地沉淀人生况味,然后以畅达喜悦充盈内心。

面积不大的荔浦,收获着众多冠以“中国”的名誉:中国荔浦芋之乡、中国马蹄之乡、中国兰花之乡、中国衣架之都……土地深处生长出来的丰饶生命与富庶生活,构成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修复承续了曾经断裂的安土重迁的传统。

土地和历史双重的沉淀力,构建了荔浦人滋润却又不事声张的生活方式。他们安定敦厚的人生态度,体现在走亲访友时,只须拎着几个芋头或者一袋子马蹄便可底气十足地出门,不显贵重不露轻薄,不得瑟也不掉价。他们将土地孕育的幸福,赠予众人分享。这,难道不是一种久违的诚恳与务实吗?